当年有人问孟子,既然男女授受不亲,嫂子掉到水里,要不要伸手去拉。这涉及了一个带基本性的问题,假如“礼”是那么重要,人命就不要了吗?孟子的答复是:用手去拉嫂子是非礼,不去救嫂子则“是豺狼也”,所以只好从权,情愿非礼而不做豺狼。必须指出,在非礼和豺狼之中做一选择是苦楚的,但这要怪嫂子干吗要掉进水里。这个答案有不能令人满意的处所,但不是最坏,因为他没有说戴上了手套再去拉嫂子,或者拉过了以后再把手臂剁下来。他也没有答复假如落水的不是嫂子而是别的女人,是不是该去救。但是你不能对孟子说,在生活里,人命是最重要的,犯不着为了些虚礼就义它——说了孟夫子准要和你翻脸。
有关礼与色孰重的问题,孟子说,礼比色重,正如金比草重。虽然一车草能比一小块金重,但是按我的估计,金子和草的比重大致是一百比一——搞准确是不可能的,因为草和草还不一样。这样我们就有了一个换算关系,可以作为生活的指南,虽然怎么应用还是个问题。不管怎么说,孟子的意思是明白的,生活里有些东西重,有些东西轻。正如我们现在说,有些事格调高,有些事格调低。假如我们器重格调高的东西,鄙弃格调低的东西,自己的格调就能提升。
对于作品来说,提升格调也是要紧的事。曾经有部电影(具体什么年代忘了),还得过奖的,是个爱情故事。男女主角在热恋之中,不说“我爱你”,而是大喊“Ilovemymotherland!”场景是在庐山上,喊起来地动山摇,格调就很高雅,但是离题太远。国外的电影拍到这类情节,必定是男女主角拥抱热吻一番,这样格调虽低,但比较切题。就爱情电影而言,显然有两种表达方法,一种格调高雅,但是晦涩难解。另一种较为直接,但是格调低下。按照前一种方法,逻辑是这样的:当男主角立于庐山之上对着女主角时,心中有各种情感:爱祖国、爱国民、爱领袖、爱父母,等等。最后,并非完整不重要,他也爱女主角。而这最后一点,他正急于使女主角知道。但是经过衡量,前面那些爱变得很重,必须首先表达之,爱她这件事就很难提到。而女主角的格调也很高雅,她知道提到爱祖国、爱国民等等,正是说到爱她的前奏,所以她耐心肠等候着。我记得电影里没有演到说出“Iloveyou”,按照这种节奏,拍上十几个钟头就可以演到。惋惜的是,导演似乎没有兴趣拍成几十集的持续剧,所以真正的爱情场面很难看到。
按照后一种方法,男主角在女主角面前时,心里也爱祖国、爱上帝,等等。但是此时此地,他感到爱女主角最为急切,于是说,我爱你,并且开端带有性爱意味的身材接触。不问可知,这种格调甚为低下。这两种方法的差别只在于有无经过格调方面的加权运算,这种运算本身就极复杂,导致的行动就更加复杂。后一种方法没有这个步骤,显得特别简捷,用现时风行的一个名词,就是较为“直露”。这两种方法的差别在于前者以爱对方为契机,把祖国国民等等—一爱到,得到了最高的总格调。而后者径直去爱对方,故而丧失很大,只得到了最低的总格调。
现在可以谈谈为什么有人说我写的东西格调低——这是因为其中写到了性。因为书中人物不是按次序干完了格调高的事才来干这件格调低的事,所以它得分就不高。
坦率地说,我对色情文学的历史有一点懂得。任何年代都有些不争气的家伙写些丫丫乌的黄色东西,但是真正有分量的色情文学都是出在“格调最高”的时代。这是因为食色性也,只要还没把小命根一刀割掉,格调不可能完整高。比喻说,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出了一大批色情小说,作者可以说有相当的文学素质。要使一个社会中一流的作者去写色情文学,必须有极严酷的社会环境和最不正常的性心理。在这种情况下,色情文学是对假正经的回击。我认为目前自己还远远写不出真正的色情读物,也许是因为对环境感到鲁钝。 相关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