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犹记校园“一边倒”
解放初,在特定的政治社会条件下,人们提出“一边倒”,也就是倒向“老大哥”苏联一边的意思。
那时候,我们学习苏联,以为凡是苏联的东西,都是好的。例如在广州,新建的办公大楼、职工宿舍,多半会学习苏式建筑的样子,弄得方方正正,黑黑灰灰,窗户狭窄,活像是巨型的火柴盒。至于岭南建筑那种通透明亮的风格,则没人问津了。
那时的中学生,从未见过苏联人,对苏联也没有多少认识,只知道苏联电影和美国电影大不相同。在解放前,我们到恩宁路金声戏院去看《出水芙蓉》之类的美国电影,当看到银幕上美女的大腿晃来晃去,而穿着比尼基泳衣的艳星爱斯德威廉丝,在水中和俊男接吻,我们这些情窦初开的青少年便心惊肉跳。到解放后,美国片完全绝迹,电影院放的都是苏联片。影片中虽有谈情说爱,却没有接吻镜头,大人们都放心地让青少年观看。从电影里,我们知道了莫斯科有红场,红场上有列宁墓:知道了克里姆林宫附近的屋顶,像是几个高矮不等的大小洋葱;又知道了苏联妇女,一到中年,个个发福,肥头大耳,腰圆膀粗,便以为苏联人心宽体胖,生活富足,营养过剩。
当然,我们也看到许多有关苏联卫国战争的影片,看到红军战士和德国法西斯浴血苦战,高喊着“乌啦”!高喊着“为了斯大林,前进!”跳出战壕,冒着炮火,冲向敌人,我们紧张得手心出汗,也都十分激动。平心而论,俄罗斯民族有很高的文化涵养,像托尔斯泰、普希金的作品,堪称是世界文学的经典。而电影《乡村女教师》、小说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也确实让我们这一代人深为感动,受到了集体主义的教育。
那一阵,校园里流行的是苏联的歌曲。最初,传唱的是杜那耶夫斯基的《祖国进行曲》。当唱到“我们的祖国多么辽阔广大”,唱到“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,可以这样自由呼吸”的时候,我们也真羡慕苏联有横跨欧亚的国土,觉得苏联很伟大,“一边倒”无可怀疑。
直到上世纪末,苏欧巨变后,我到黑龙江大学讲学交流,顺便到海参崴(俄语叫符拉迪沃斯托克,意为“征服东方”)参观访问。从绥芬河乘火车,到达原属我国盛产海参的城市,沿路看到广袤的“田野和森林”,我才领略苏联的国土为什么会“多么辽阔广大”,懂得所谓“自由呼吸”的涵义。在那里,中国痕迹泯灭殆尽,我只在海参崴“军事博物馆”的出口处,看到还有一张印有汉字的地图,仿佛记录着这块土地原来的归属。当然,在五十多年前,我们是怀着仰慕苏联的感情去唱《祖国进行曲》的。它的旋律,也确实优美动听,唱着唱着,感情也就倒向苏联一边了。
抗美援朝的战争打响,苏联卫国战争的歌曲更是流行了。我们唱《共青团员之歌》,唱到“听吧,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,穿好军装拿武器”时,便会热血沸腾,仿佛也上了火线。而唱得最多的是《喀秋莎》和《小路》,那“勇敢战斗保卫祖国,喀秋莎爱情佑护着他”,以及“我要沿着这条弯曲的小路,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”的歌词,让我们这些处在青春期的学生,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:发现原来战争可以和爱情挂钩!这时,嘴里唱的是“主旋律”,心里却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颤动。
直到今天,若是老一辈的人去唱卡拉O K,点唱《小路》、《莫斯科的晚上》之类苏联歌曲,尽管白发苍苍、嗓音喑哑,还会唱得如痴如醉、心旌动摇。我相信,浮现在他们心上的,未必是早已飘远的硝烟,恐怕更多是那稍带忧郁的旋律,和那缠绕着情丝别绪的词句,勾起了他们对青春和爱恋的美好回忆。
艺术的力量是神奇的,那一代年轻人接受“一边倒”的教育,就从接受苏联的文艺作品开始。
等到上了大学,我对教育领域的“一边倒”,领略更多了。
在中学六年,我们学外语,上的是英语课。可是,在大学,英语被取消了,外语课学的是俄语。本来,斯大林说过:语言没有阶级性。谁知道,那时实际上是把英语视为资产阶级的东西,大学生统统改为学俄语。于是,我们从俄语字母学起。俄语较难学,有些字母要喷着气流冲打舌尖,发出颤音,舌头儿粗的人,当然更不易掌握。一时间,在校园,在宿舍,像赶毛驴那样“嘚……”的颤音,响成一片。不过,有些学科,运用俄语的机会实在不多,尽管不少同学的考试成绩也获得优等,但很快便忘得精光。等到在上个世纪“大跃进”以后,我们和苏联逐渐闹翻,外语课也开始松动,学生可以任选英语或者俄语了。只是我们这批在解放初上学的大学生,成了学外语的夹生饭,成了教育上“一边倒”的牺牲品。到现在,我除了记得俄语中的几个单词,像“他哗哩殊”(同志)和“哈噜梳”(好)之类,其它则统统交回给老师。
大学一年级的政治课,学的是“联共(布)党史”,实际上讲的是苏联党内布尔什维克的路线斗争史。我们这群刚从中学里来的学生,对苏联的印象尚且模糊,哪能弄清椘苏联党内两条路线斗来斗去的情况?于是,教科书上怎样说,我们便怎样听,每到“课堂讨论”,或是照本宣科,或是信口胡柴。看来,苏联大一的学生要上这门课,我们大一的学生也就要上这门课。至于学了这门苏共内部的“相斫史”,对中国大学生有什么意义,不知当时教育部门有什么考虑。后来,我们自己也“相斫”起来,特别到“文革”时期,校园里盛行路线斗争,天天“斫”个不停,这不知是否受惠于学了《联共(布)党史》?
我在上大二时,教育部门推行“五时一贯制”。
本来,我们每天早上从八点钟开始,一般上四节课。午饭后午休,下午二时半才又上课。可是,据说苏联的大学,上课时间由上午九时开始,五节课连接着,一直上到下午三点。于是,我们也就“一边倒”,学习他们的“五时一贯制”。
在苏联,寒冷的日子居多,“五时一贯制”,减少出门,也许是合适的。而在广州,夏日炎炎,我们依样画瓢,师生们便惨了。一到中午,大家昏昏欲睡。那时课室既没有电风扇,更没有空调机,每上到第四节课,热气一蒸,同学们的眼皮便互相打架。不过,那时我们都被培养成“驯服工具”,从未怀疑过上头的决定。上头说“一边倒”,我们便“倒一边”,有些人还“倒”得很彻底,甚至在夏天也穿上时髦的乌克兰式服装:高领、大襟、束腰、长袖,以示向“老大哥”看齐。在这样的氛围中,既然上头说要学习苏联的“五时一贯制”,即使我们心里嘀咕,牙缝里却不敢说半个“不”字。那就耗着吧!“倒”成怎样便怎样吧!
“贯”了几周,日子实在难捱。中午十二点一过,肚子折腾还在其次,硬撑眼皮更让人苦不堪言。有一次,我们班里一位姓熊的大胖子,实在抵挡不住瞌睡虫的诱惑,竟在座位上打起鼾来。同学们面面相觑,不知如何是好,授课老师便走到了老熊身边,拍醒了他。他睡眼惺忪,挣扎着坐好,也一脸尴尬。谁知老师转身回到教坛上,才讲了几句,那老熊鼾声又起。这一回,吼得更惊人,呜呜焉,吽吽焉,嘶嘶焉,活像雨后池塘响起的蛙鼓。同学都想笑,又不敢笑。老师没有办法,他也理解学生的“睏”难,只好特许老熊站着听课。当老熊站了起来,很不好意思地揉看“熊眼”时,课堂上的笑声,像火山一样爆发,同学们这才睡意全消。这样的学法,效果如何,可想而知。幸而校方也算明智,“五时一贯制”只推行过一个学期,不久又恢复了午休制度。
其实,苏联的教育体制,也有不少可资学习之处。它的教育思想,秉承老欧洲的传统,注重学科的系统性以及相互的关联性,注重对学生人文素质的培养,否则,苏联也不可能培养出大批优秀的科学家,把世界第一个人造卫星搞上天去,让美国佬既惊且妒。当然,斯大林式的计划经济,也不可避免地让其教育体制,弊陋丛生。
那时候,我们在教育体制上最重要的“一边倒”,是学习苏联大学生“毕业分配”的做法,这也是当时我们实施计划经济必然孳生的产物。说实在的,在解放初,年轻人对毕业分配是欢迎的,因为上了大学,意味着有了铁饭碗,不会出现解放前“毕业即失业”的狼狈,因而这被视为社会主义优越性的表现。但是,当学生毕业时,被分配做什么工作?到什么地方工作?当事人是绝对没有选择余地的。如果不服从分配,那么,就意味着一辈子失业。
按照苏式计划经济的做法,每年的招生人数,是根据各部门四年后的需求人数,进行有计划的安排的,这叫做“一个萝卜一个坑”。问题是,计划是否订得准确?客观形势是否有变化?那就不得而知了。所以,所谓“计划”,不可能不是主政者的主观设定。而主观与客观、供与需的关系,实际上并不一致。结果,部分毕业生能够分配到和专业对口的工作,而许多人,则往往被乱点鸳鸯谱,随便安插。于是,人们只能各安天命,而对社会则造成了很大的人才浪费。
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中,我们有一位生物系学生,毕业时,被分配到水产部门工作。起初,他颇为高兴,因为水产,毕竟和他学过的动物学有所联系,或可以研究鱼虾的养殖,不至于学非所用。谁知道,他到了水产部门,却被安排到其属下的供销机构;供销总部人员已满,便把他下放到供销社,又谁知这供销社主要是经营咸鱼的买卖。咸鱼曾经是生物,和这生物系的毕业生也沾上点边,于是,负责人便让他去卖咸鱼。类似这样的情况,所在多有,真令人哭笑不得。
日子过得飞快,五十年过去了。李商隐在《锦瑟》一诗中说:“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年一柱思华年”。当年,我们这一代,一面兴兴头头地“一边倒”,一面在心中又有说不清的滋味。有时,我们有所怀疑:有时,又反怀疑自己的怀疑。在这里,我无意评述“一边倒”的成败利钝,只想说,我们真像是李商隐诗所写的那样:“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”!(题签:吴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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