埃米奈五十多岁,穿黑色长袍,走路一摆一摆的,就是那种上年岁的温和的土耳其妇女的样子,不容易记清相貌。她拿出手机给我看她儿子的近照,照片是对着电脑屏幕上的Facebook页面拍下来的。年轻人黑色卷曲短发,没有蓄须,右臂抬起,食指指向天空。我认得这个手势,代表“伊斯兰国”。
埃米奈不让拍照,甚至不告诉我她儿子的名字,她认为这些东西若被“伊斯兰国”看到,她儿子就再不可能活着回来了。出于行文方便,我暂且叫她的儿子穆斯塔法,和艾哈迈德一样,这是土耳其穆斯林最常见的男性名字。
“(穆斯塔法)是个好孩子,很有礼貌,他总是把快乐分享给身边每一个人……是的,他没有父亲,上到中学就退学了,有点抑郁……以前他长期吃一些精神药物,上半年接触"伊斯兰国"后,药不吃了,人又亢奋又忙碌……”埃米奈眼看着穆斯塔法发生变化,他不再去清真寺做礼拜,因为“那里的伊玛目都是政府指派的,是对真主不忠诚的人”,他还开始回避和大家庭中的女性共处一室。
从那时起,埃米奈就知道终有一天穆斯塔法会离开,去参加圣战,但她毫无办法。在法提区这间餐馆昏暗的角落里,埃米奈在我面前留下眼泪。她颤抖着手,再次拨通了穆斯塔法的号码,关机。过去两个月里,埃米奈几乎每隔一小时就打过去,大多时候关机,偶尔通了,却没人接起。
埃米奈不会上网,更不会用Facebook,她拿给我看的这张近照,是穆斯塔法的朋友帮忙从网上拍下来的。这至少说明,穆斯塔法在“伊斯兰国”活着,还更新过Facebook。埃米奈告诉我,穆斯塔法是个虔诚的穆斯林,他听从真主的训诫,不会杀戮,“我想他看到真相,是会回来的”。
“伊斯兰国”在1700万人口的伊斯坦布尔是个隐晦的存在。这里生活着世俗派精英,保守穆斯林,土耳其民族主义者,库尔德人,库尔德民族主义者,犹太人和其他少数族裔。这里多数穆斯林厌恶“伊斯兰国”,但库尔德工人党的青年左翼组织在城郊杀掉一名圣战者后,人们又恐惧库尔德武装把冲突带到土耳其境内。伊斯坦布尔一名库尔德人对我说,他们的语言文化长期受到压抑,有压抑就有抗争,这道理对库尔德人和“伊斯兰国”圣战者同样适用。
伊斯坦布尔大学巴耶塞特校区旁,一间书店售卖着圣战主题书籍。书店老板乌恰克认为,人们对恐怖组织定义不同,他觉得圣战者是英雄。“如果非要把流血归咎于谁,那应该是无耻的北约和躲在它屁股后面的那群阿拉伯半岛的君主们。”
站在“伊斯兰国”对面
我决定去南部看看。通过印尼一家冲突政策研究机构,我拿到了一些印尼圣战分子从土耳其南部越境进入叙利亚的线索,其中一名加入“伊斯兰国”的印尼籍穆斯林甚至表示可以聊聊。
土耳其东南部省份尚勒乌尔法,和叙利亚北部的拉贾省接壤。今年6月“伊斯兰国”宣布建立“哈里发国”,首都就选在拉贾。尚勒乌尔法正南50公里,边境城镇阿克恰卡莱对面的叙利亚边检站,飘荡着“伊斯兰国”黑白双色的旗帜。尚勒乌尔法西南40公里,边境城镇苏禄赤紧靠激战中的叙利亚库尔德城镇科巴尼,密集的枪声近在咫尺。
听说我要去东南部,向导奇切克吓坏了。对于生活在美好的博斯普鲁斯海峡、马尔马拉海、爱琴海和地中海沿岸,以及安纳托利亚西部的土耳其人来说,东南部是一片禁地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这里充斥着库尔德抵抗运动和土耳其政府军激烈的战火,对外来往一度中断。行前一天,奇切克警告我“伊斯兰国”正在尚勒乌尔法边境搞自杀式袭击,她迫切希望打消我去南部的念头。见机票已定,她又要求我把头发束起,穿深色衣服,“不要相信任何人”。
飞机到尚勒乌尔法上空,脚下是大片平整又贫瘠的土地。尚勒乌尔法地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西北边缘,幼发拉底河谷。人类文明的发源地此刻呈现出一种令人敬畏的荒凉。难以想象,土耳其政府开展雄心勃勃的GAP计划,在两河上游建起水坝,将南部荒漠生生浇灌出一块块农田之前,这块土地原本又是怎样的荒凉。 相关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