梨花祭终于结束了!
许多年前,我们就住在黄河故道里,那是一座河滩大堤,一座不知名的大堤。由于别无人居,我们就称之为空堤。
空堤并不空,单单鸟、蓝鹊、猫头鹰、红山椒、五色鸟、红嘴黑鹎、水鸡等,就有四十来种,鸟影、鸟声从来不绝。植物更多,单单竹子,就有麻竹、绿竹、桂竹等,有的一大丛,有的一整行,有的更是一大片。腊月时候,只要翻过槐树林后的河堤头,便可看到笼着一抹白云,原来是数十棵盛放的梅花。妻曾携古琴入默林,未抚已传音韵。空堤岂止不空,而且相当圆满,虽然,还是少了我甚爱的松。不过,每到四、五月间,就没余多想了,空堤不但真的圆圆满满,而且要溢了出来。
因为,梨花开了!
梨花不是只开在空堤里的,我们曾爬到数十分钟行程的堤顶上,远远的望过去,对面那连绵不绝的河堤,好像仙杖一点,瞬间,不尽的绿衣全换成了无垠的白袍。有人说是四月雪,雪,固然赏心悦目,却尽是白上加白的平和柔顺,哪有这般充满律动的耀眼?她可是一簇一簇的,或高或低的,时聚时离的,描绘出无数的层次与变化,隐约间,似乎荡开了奇妙的音符,四面八方欣然同唱,激得人满心雀跃,也拂得人飘飘欲仙。
看远堤上的梨花,到底有些距离,真教人感动的,是只要端坐在书斋里,梨花,便紧挨在窗口上、门坎上,争着和你探头问安。这样如还嫌不足,就潇洒的走出门外吧!可是,门外是潇洒不得的,俗话说:“出门即有碍,谁谓天地宽”,只说对了一半,出门虽真有碍,天地可是更加宽广。
出门有碍,因为满地梨花,每一朵都那么匀称优美,怎忍心踩下去呢?可是,柴禾得捡,菜园得管,养着的数十只宠物:鸡啦,鸭啦,鹅啦,还有山鸡、火鸡和两只大山羊,后来又生了一只小羊,都不能不照顾,豢养之外,还要逗它们取乐,怎可不出门张罗?但又怕踩着了娇娇嫩嫩的梨花,只好每一寸都如履薄冰,先用脚尖探一探,待寻得了一丝一毫的空隙,脚跟才敢接着踩实。绝大部分的时候不是用走的,而是像孩童玩跳房子般,左左右右,忽前忽后的跳过去,才能较为安心的笑看这一地繁花。而本来深绿的堤色,一朝全白了,有如装上了羽翼,忽然飞扬起来,似乎扩展了无数倍,与天空再也不必切割得那么分明,是那么不分彼此的衔接起来,无止境的延伸着,若形容这些河滩是滩滩相连到天边,也有些设限了!
其实,圈着书宅的梨花还不密,因为屋前有一方小庭,往日的书宅主人为了晒谷方便,打上了平整的水泥,水泥地怎可种植?小庭前是河滩,走过竹桥便是一条小路,小路旁,就是梨园了!梨园旁的一小块空地上堆了许多柴,不知有多少时候,或清晨,或黄昏,或正午,我曾坐在柴堆上,看花、数花,也让花撒落一身。
梨花最美的,不是开在树上,也不是落在地上的,而是在空中飘飞的时候,或直坠、或回旋,直坠的如实线,回旋的如虚线,她们随风起舞,又会幻出许多未可名之的变化,整个树林里满是实实虚虚、横横斜斜、直直曲曲的线条,每一条线,每一个点都像小天使般洁白、清恬、不断的传出轻声笑语,不断的舞出曼妙的姿影,教你内外洗透,惊叹连连。
有时得下堤去,去河堤下的信箱取信,去邻村的小街道采购日用品,才发现到,梨花很霸道,不但自己白得辉耀,也把其它所有的花草树木全染白了!只要能停得住小小花朵的地方,梨花都不客气的留下来歇息,可是,花是不断落下的,一旦迭满了,高处的花朵便顺了下来,又占了较低的枝叶丛,待低枝也白了,再坠下来,坠在较高的草丛上,然后依序而下,紧贴地面的草茵上、高高低低的石头上、弯弯曲曲的土径上,没有一寸不是花。
花到了这般稠密,却一点儿都不腻人,只是令我们移动身子时,小心到有点神经过敏的地步,总觉双脚太过粗大,好像李逵的两支大板斧在琉璃堆里搅和,有时找一块石头歇息,也得先小心的拨开石头上的落花,待坐定了,平视的眼睛才发现对着的是野芋叶盛得满满的梨花,那么绿的大叶盘盛了那么白的精致花朵,逼得你无余情可想,也想不出任何足以形容的赞美词。而最教人惊叹的,还不是这个,当你偶然间瞥到身后的小山涧时,往昔的一曲清澈流水,怎么不见了?你会蓦地惊喜赞叹起来,因为,无数的小白花描摹着堤势,不断的流动着,黄河故道,变成一道蜿蜒醉人的花河!
每一朵花像每一位纯洁无瑕的小姑娘,花心展着一点点红晕的笑靥,欢欢喜喜的讴歌漫舞,一路而下,请问,世间还有这么多这般优美、如许快乐的舞者吗?坠落在山径草丛间的梨花是静的,优游在山溪里的梨花是动的,可是,这动的,却比静的还静;山林里,不时有山风吹拂,山风一来,就是再小、再轻、再微,那轻盈得比宣纸剪成的花朵还轻的梨花便会挪移了身子,一时间,山中群花全舞开了,因而整个山林也都动了!只有故道里的花儿是不受风管的,她们和河水贴黏得稳稳当当的,河风一丝也奈何不得,她们虽然一直在流,却是花花相连,朵朵如一,以致你会觉得,花是从来静谧的,流动的只是那本来透明的,如今变成一色芬芳皎洁的河水而已!
其实,流动的梨花也不是一色白的,更美的,是花与花之间还留着些参差的空隙,暗黑的石壁树荫便钻了进来,清亮的天光云影便穿了进来,变成一幅幅黑白鲜明的印象图,加上水纹的跳跃闪烁,故道不只是美丽的花河,同时也是一道光灿夺目的星河了!因此,满河的梨花,就更加糅入心坎,教人没有半点挂虑,没有半点埃尘,也不觉得自己这身子有丝毫重量了,只是与花相偕,与水同游,成为花的一族,水的一员,一颗太空中的星辰,甚至连这也不是,你只是感受那种氛围,成为氛围中的一分子,云淡风清都属多余,只是无形也无迹。
我们在梨园中住了六年多,体享过六七次梨花炼成的醍醐灌顶,我们只是欢喜、赞叹,从看到第一朵花开,到最后一朵花落,我们只是像黄河故道中任何一棵草木、任何一石头般的与群偕行,外表看起来缤纷热闹的梨花,内心其实是恬静清怡的,一刻也不曾浮动,我们和梨花一样,只是随着时光过往,不曾相对,自也不曾分离。
转眼间,那么多年过去了,不断使我们怀念的梨花,在怀念中一直都是安谧清芬的梨花,忽然教人们高举的观光大纛飙得喧天价响,还给它加一个与充满欢乐生机的梨花完全相反的名词———梨花“祭”!
梨花,变成像是许多本来美丽幽静的故道套上了猛炒经济的符咒,而喧哗而伧俗不堪了!不禁使我想到法朗士《泰绮思》里的那个修士法非愚斯,爱跑到无人的沙漠里修行也就罢了,却偏偏选了废墟中残存却醒目惹人的高柱上打坐,以致引来太多人潮,以致成为骚乱的市集,以致在不断的受人崇敬膜拜之余,他的灵魂渐渐离他而去,以致坠入地狱而不可自拔。
可是,法非愚斯是咎由自取,梨花何辜?如果你是梨花,你愿是“空堤无人,只是水流花开”,还是喜欢有一辆又一辆的游览车,载着川流不息的人潮,漫不经心的对你指指点点,甚至粗粗暴暴的踩着你飘落的身影来回穿梭呢?
啊啊!真是梨花“祭”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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